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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的灵与肉

(2020-01-05 16:20:46) 百科

洛丽塔的灵与肉

《〈洛丽塔〉的灵与肉》,当代作家墨白的随笔。载《莽原》2008年第3期。

基本介绍

  • 书名:洛丽塔的灵与肉
  • 作者:墨白
  • 类别:随笔
  • 出处:《莽原》2008年第3期。

二:原文

《洛丽塔》的灵与肉
出生
最初,《洛丽塔》是巴黎某家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新闻引起的。植物园的一只猴子,经过一名科学家几个月的调教,创作了一幅画:画中涂抹着囚禁它自己的那只笼子上的几根铁条。这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洛丽塔》有什幺关係?我们不敢断定当时有多少巴黎人注意到了这则讯息,但在纳博科夫这里,这则讯息却化成了一种意境,这意境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成了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去世后企图诱姦他的养女的故事。可是,这个在纳博科夫本人看来有些丑陋的故事,在1940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后的某一天,被扔进了燃烧的烈火里。
往往是这样,从一部小说在小说家意识里产生的那一刻开始,有可能会在他的头脑里孕育许多年。小说家的头脑仿佛母亲的子宫,当孩子怀上之后,时间就成了供养孩子成长的营养。但不同的情景是,小说家的胎儿要靠虚构来完成,有时可能是十年怀胎。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景,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说家很可能会对此失去兴趣。如果纳博科夫在烧毁了那部手稿之后,就像我刚才所说,如果他对这部小说从此失去了写作的兴趣,那幺,人类就有可能失去一部《洛丽塔》。但所幸的是,那个受孕于纳博科夫大脑里的婴儿并没有完全死去,事过九年之后,也就是1949年,她又重新复活了,并开始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渐渐成长。
但是,写作的过程十分漫长。纳博科夫待在时间的监狱里,整日打量着他的《洛丽塔》。有些时候,《洛丽塔》就是绘在一张纸上的动物,一只羊,或者是一只狗,随时都有被纳博科夫擦去身上某个部位的可能。而时间,就是纳博科夫手中的橡皮。在纳博科夫的意识里只要轻轻地移动手中的橡皮,《洛丽塔》的容貌就会有所改变。纳博科夫在自己的大脑里虚构亨伯特,虚构洛丽塔,虚构夏洛特,虚构奎尔蒂。虚构是小说重要的特徵之一。因了这虚构,未来的作品在小说家的头脑里出现了不稳定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说里的事件和人物会在小说家的头脑里清晰起来。某个人物或事件可能来自小说家的记忆,可能是他在梦境中遇到的,也可能是他在某一本书里看到过的,也有可能是一个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影子。对于小说家来说,一切现实都是伪装,现实会随时被小说家的叙事所改变。《洛丽塔》的写作过程,就印证了这一点。
纳博科夫在他五十一岁的时候,开始写《洛丽塔》,但写作的过程并不顺利。纳博科夫曾经想到再次烧毁他已经写好的手稿,甚至连他头脑中的橡皮都不想用。在痛苦和犹豫的时候,“我曾在思想中返回——我返回时思想毫无希望地越来越窄——到遥远的地带,在那里摸索着某个秘密的出口,最终仅仅发现时间的监狱是环形的并且没有出路。”⑴是的,纳博科夫沿着球形的时间监狱一直走了五年。五年后,也就是1955年9月,《洛丽塔》终于在法国巴黎出生,那个时候我们的小说家已经五十六岁了。
在这之前,《洛丽塔》曾经遭到美国四家出版社的退稿,在巴黎出版后的半年之内,也几乎没人问津。当《洛丽塔》广为人知的时候,又多次遭禁,有人认为这是一部矫揉造作、华而不实、在装模作样之中让人觉得乏味和令人厌恶的作品。《洛丽塔》最初的经历,恰恰证明了一部优秀的小说就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需要接受尘世的磨练,需要经风雨见世面,接受世间那些不公正的待遇,然后她才能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慢慢地成长,慢慢地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并喜欢她。
序文
在我最初读序文的时候曾经推测过,小约翰·雷博士可能会在阅读这部手稿的时候随时进入和走出,随时插话并进行议论,随时把我们从记忆的深度或者说亨伯特的讲述里拉出来。我想像着,由于序文的介入,纳博科夫会使《洛丽塔》形成双重的第一人称的叙事结构,在亨伯特以第一人称的叙述之外,还应该站着一个小约翰·雷,就是在“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我”,存在着另外一双眼睛正在阅读和评判,也就是说,并不是你或者我在阅读《洛丽塔》,而是我们在借用小约翰·雷的眼睛在阅读。这样一来,就使《洛丽塔》成了双重的第一人称的叙事结构。但事实与我的想像和推测南辕北辙,除去这篇序文,在《洛丽塔》里,纳博科夫再没有让小约翰雷出来和我们见面。但,《洛丽塔》里的序文,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首先,小约翰·雷让我们知道,我们即将开始阅读的是一部回忆录。回忆录作为一种真实的记事文体,使我们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小约翰·雷博士接着告诉我们,这部回忆录的作者亨伯特确实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现实里生活过,并在他受审的前几天,也就是1952年11月16日在法定监禁中因冠状动脉血栓症而去世,他在临死前还留下了遗嘱,让一个和他相关的人来整理出版他留下的《一个白人鳏夫的自白》,也就是《洛丽塔》手稿的事宜。负责整理这部书稿的小约翰·雷博士,不但告诉了我们亨伯特的结局,而且还告诉我们小说里另外一个主要人物洛丽塔在现实生活里的最后结局。在离开亨伯特之后,洛丽塔嫁给了一个退伍军人,1952年的圣诞节,也就是在亨伯特离开人世没有几天,这位理察·F·希勒太太因为分娩而离开人世。为了使我们相信他所说事件的真实性,他还让我们去查一查为时不远的有着具体日期的当地报纸,用来证实。
接着,小约翰·雷博士对《洛丽塔》里的道德观作了一些解释,他让我们相信,小说里所讲述的病态心理在美国社会具有普遍性。很显然,这也表达了纳博科夫本人的文学主张。使小说的序文成为正体,这精巧的小说结构达到了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它使我们对《洛丽塔》里所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让序文成为小说有机的部分,显然具有结构学上的意义。
视角
从《洛丽塔》第一部第一章开始,亨伯特作为第一人称开始对我们陈述,他自言自语的文字里充满了情绪,这就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叙事风格。亨伯特在现实当中,凭藉记忆来对往事进行回忆,叙事的跳跃结构因记忆而产生。记忆是不承认时间秩序的,所以亨伯特可以想到什幺说什幺。记忆,梦想,幻觉,思辨。他可以任意对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打招呼,也可以从深邃的记忆里回到现实里来,和阅读者进行沟通,直接邀请我们进入他的生活,同他一道观察他是怎样接近并引诱洛丽塔的。在序文里,小约翰·雷博士富有理性的叙事到了亨伯特这里就有些放任自流了。亨伯特一次次地对陪审团的成员们对每一个阅读者呼喊,这应该是《洛丽塔》的叙事最有感染力的手段之一,亨伯特让读者参与到事件的进程里来,让读者和他一起来评判是非,一起来思考,一起想像事件的进展。当然,读者会因此而被感染,成为作者的同谋,从而达到艺术真实的目的。但是,读者所信赖的,却是一个靠不住的叙述者,就像靠不住的记忆来到我们的小说里一样,却成为了我们生活的现实,从而达到小说应该达到的目的。亨伯特直接对读者的对话是《洛丽塔》叙述的重要特徵。
在《洛丽塔》里,所有的事件只存在于亨伯特的感觉里,所有人物的言行举止,只存在于他所能看到的有限的视线里。亨伯特从来没有把另外一个人的内心里的想法写出来,因为他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在猜想,推理,就连洛丽塔,他也没办法控制她,亨伯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的洛丽塔真实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个什幺样子,不知道这个幼小的人,这个性感少女对世界,对他,对生活的感受是什幺。当然,他也没法弄清她是什幺时候产生要离开他的念头,怎样策划从她身边逃走。也就是说,他不知道存在于洛丽塔内心的秘密,不知道她的生活中的隐私。说到底,他只是知道他在生活中所看到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这就是他的叙事视角。他严格的遵循着生活的现实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是的,他没法看清存在于别人心中的秘密,不但亨伯特不能,我们也不能。你能吗?哪怕是你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你能看透他或者她在想什幺吗?不能。可是,在我们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里,却是无所不能的。看看《洛丽塔》吧,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真实而无边的现实主义。
是的,亨伯特没法进入洛丽塔的内心世界,因为他确实没有这个能力。他无从知道洛丽塔在知道她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讯息时的真实感受,他不知道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和渴望要离开他去寻找自己的生活的,更不知道洛丽塔在离开他的那三个年头有着怎样的经历。当然,他也不可能知道夏洛特在给他写信时的矛盾而痛苦的心情,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在被汽车撞起来又落到地上的那一瞬脑海里到底闪现着什幺。不能,亨伯特不能,我们也不能。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我们永远也没有办法进入别人複杂的内心世界,我们只能面对自己,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事件的外部,我们只能通过人们的片言片语去想像,去感受。纳博科夫十分的明智,他不但懂得,并让我们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是的,纳博科夫,你让我们明白了这一点,不是你不能,而是生活中的亨伯特不能,只有在我们的生活之外的上帝,才可能知道洛丽塔和夏洛特到底在想什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现实。
所以,整部《洛丽塔》的叙事都建立在亨伯特的生活经历上,都是亨伯特在生活中的感受到的,都是他看到的,都是他想像到,是他幻想到的,梦想到的,推测到的。他看到大海像云彩飘在空中,那幺,大海就飘在空中。对此,纳博科夫也没有丝毫的办法,他说,“我的亨伯特这个人物是个外国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除了性早熟女孩这一点之外,还有许多事情我与他的看法也不一样。”⑵事实就是如此。
情结
亨伯特十三岁那一年,认识了和他同岁的安娜贝尔。在一个夜晚,亨伯特和安娜贝尔在他家的后花园里偷偷地约会,正当他们接吻的时候,他们被家人的呼唤打断了。后来他们又在海边一个隐秘的地方,哆哆嗦嗦相互被诱惑的时候,突然有两个留着鬍鬚的人从海水里冒出来,朝他们高声喊叫着下流话,两个对性处在朦胧之中的孩子都被惊吓住了。就在这次惊心动魄的经历过去不久,亨伯特心目中的安娜贝尔死于斑疹伤寒。那种神秘的,刺激的,有些冒险的近似游戏的对异性的渴望,因为安娜贝尔的突然去世,在亨伯特这里嘎然而止,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停留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他内心所隐藏的这个巨大的秘密,没有人给他带来驱散阴影的阳光,他童年的心被我们这些过来人给忽视了。
当然,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去世,他们一直交往,并在长大之后成为他的情人和妻子,对于亨伯特来说,那将是另外的一种情景。但事实却是,由于安娜贝尔的突然消失,亨伯特的内心深处对异性的渴望就停留在安娜贝尔十三岁那年留给他的那种无可替代的激情里。那个充满刺激的夜晚,那个让他感受到兴奋而惊慌的海边经历,那种带有犯罪感、有些探险味道的对性的好奇和嚮往,成了亨伯特永远的怀念和嚮往,由于一次次的回忆和想像,那些经历叠化成一幅清晰的画面,永远存在了他的记忆里,成了亨伯特内心挥之不去的情结。
在现实生活里,亨伯特和一些成年女性保持着一种所谓的正常的性关係,后来并和她们其中的一个结了婚。但是,这一切离他的内心深处的那个情结十分遥远,安娜贝尔成了衡量来到他面前的每一个女人的标尺。作为一个成年人,亨伯特的精神世界却是一个少年对异性的渴望所构成的。他对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性感少女都怀有一股地狱烈火凝聚起来的淫慾,他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着他的安娜贝尔。即使是在监狱里他写这部回忆录的时候,他还在寻找历史文献中各种各样九岁到十三岁的少女能成为人妻或者情人的法律条文来做他的证据,用来证明他内心里那个情结存在的合理性。亨伯特在论及九至十三岁性感少女的时候,称这个年龄段的少女是“时间的魔岛”。亨伯特企图说服我们他的证据是人性化的,即便那些能证明他精神存在的文献已经十分陈旧,亨伯特想从那些陈旧的法律和习俗里寻找人与人在本能上的平等。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一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用《独立宣言》中的这句名言,来看亨伯特,他应该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然而,什幺是让亨伯特感到幸福的事呢?“读者必须理解,在占有并奴役一个性感少女的时候,那个着魔的旅客可以说是处在超幸福的状况中。因为世上没有其他的幸福可以和抚爱一个性感少女相比。”(P257),这就是亨伯特的幸福观,缺少道德的幸福观,只有身体的欢乐。显然,这是一种病态。但是,他却是真实的,至少亨伯特本人认为他的幸福观是正确的。这种停留在少年时代,缺少道德标準的幸福观,和我们世间太多的男人们所经历过的是那样的接近。
亨伯特怀着一个不再成长的少年的心,不停地寻找着他心中的情人,亨伯特寻找的过程,正是他精神构成的过程,他用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对世界产生认识。而精神一旦形成,要想改变已经十分困难。在生活里,即使安娜贝尔重新复活,可是长大成人的她是否能把亨伯特带回那个他嚮往的世界里去呢?不能,她已经结婚生子,已经变了模样,对于亨伯特来说,这是一个永远没办法完成的事实,少年的安娜贝尔是他人生的遗憾,同时也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也是他的追求和嚮往,是他的梦想。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再回到十三岁,除非安娜贝尔重新复活,而且不再长大。
在亨伯特三十七岁那一年,当他在黑兹太太家的后花园的阳光下,看到趴在草地上看书的洛丽塔的时候,那个在海边光胳膊光腿,舌头炽热的小女孩儿,那个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安娜贝尔,终于化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那个他嚮往的被隔断了二十五年的美好的梦境,又重新来到了他的眼前。是的,洛丽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切都复活了。洛丽塔在这里代替了安娜贝尔,洛丽塔是亨伯特多年的梦,她重新回到了他生命里。对于亨伯特来说,为自己的梦想和生命而不顾一切,是那样的合情合理,又是那样的自然。
审视
亨伯特是一个喋喋不休在他的回忆录里讲述女人的男人。坐在铁窗里,望着窗外那一线蓝天,亨伯特的脑海里所想到的,都是一些能使得他生命有些意义的女人们,那些他所经历的能让他记住面孔和名字的女人,那些记不住面孔和名字只记住肉体的女人们,那些连肉体也记不住只记住数字的女人们。在这一点上,体现了亨伯特的人性的另一面。难道纳博科夫是在写亨伯特吗?不,他是在写他自己,是在写你,是在写我,是写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的每一个人。纳博科夫锐利的笔锋直指我们灵魂深处最隐秘的那一部分,纳博科夫把围在人类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上的幕布拉开了。通过亨伯特,他让我们敢于面对自己。可是,我们最缺少的就是面对自己的勇气,面对灵魂,就连纳博科夫也有些犹豫。纳博科夫写出了《洛丽塔》,但最初的时候,他却没有勇气写上自己的名字。在亨伯特身上,体现了人性的光芒,那些被我们认为最骯髒的想法,那些深藏在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本性,都被亨伯特毫不客气地晾在阳光下。或许,我们不是没有勇气承担人性深处骯髒的那一面,有些时候,我们压根就不愿意承认那骯髒的存在,我们压根就排斥对灵魂的自省。这就是我们与西方人的不同,作为人的个性,或许我们还没有甦醒,我们这个被封建权力意识浸泡了太久的民族,我们所处的不主张个性的文化背景,恰恰缺少了亨伯特的这种直视内心世界的勇气。
是的,常常是这样,亨伯特坐在空间窄小的监狱里,用冰冷的却十分客观的目光看着那个已经成为过的亨伯特。有些时候,现实中的亨伯特并没有把过去的亨伯特当成自己,而是当作一个和他没有关係的人去看待,去评说,以人类道德的标準,以人类的良心为尺子来衡量他。他哪儿来的这种勇气?或者,亨伯特教会了我们一种自审的方法,他把过去的那个我抛弃了,仿佛过去的那个我和现在的我是两个人。所以,他才有勇气面对过去的我,发现过去的那个我在以前自己没有看清的地方,看清了过去的那个我的另一面。难道这样不好吗?这种方法可以使人们去审视过去的自己,在你摆脱了过去的那个我之后,你才有勇气去忏悔,亨伯特常常是这样,现实中的亨伯特,坐在监狱里的亨伯特,审视着另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亨伯特和洛丽塔在一起的情景。他从旧的深井里逃了出来。所以他看到了更为辽阔的天空。“一定有好多次,如果我了解我的亨伯特的话——我曾经把下面这样一个念头提供给自己超然地检阅……”(P109),这个被我们认定为流氓的人,或者说精神病患者,亨伯特在这一点上,不知道要比我们强多少倍。至少,他敢于正视,或者说敢于面对自己丑陋的灵魂。可是回到我们这些正人君子这里,如果我们和亨伯特有同样的经历,并在心里像亨伯特有些同样的幻想和欲望,我们能面对吗?在这里,亨伯特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面镜子,一副能照见我们自己的镜子。他敢于撕掉自己脸上的面纱,他是那样的真实,丑陋的真实。他让我们看清了我们自己的嘴脸,他比那些生活在虚伪之中的人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儘管如此,亨伯特仍有不敢面对自己的时候。绝望的夏洛特拿着她在绝望之中写成的三封信离开了家,奔向草坪街那个忧伤的邮筒,同时奔向那辆为了躲避一条狗而让她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的汽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亨伯特,你没有勇气面对夏洛特那双绝望的眼睛吗?不,你不是已经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告诉她,她看到的那些记录了你对洛丽塔的爱意的日记只不过是你小说里的一些片断吗?当你端着斟给夏洛特的酒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你怎幺就没有勇气面对了呢?甚至连她死后留下的那三封还没有来得及寄出的书信,你也在自己裤兜里悄悄地给撕碎了。是的,即使在后来,你也只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书信的只言片语。纳博科夫,我觉得这很不妥当,你应该让你的亨伯特去面对,让他面对更尴尬的处境,让他更加淋漓尽致地表演,可是,你却把这个机会给放弃了。你想让你的亨伯特逃避吗?是亨伯特没有勇气面对还是你没有勇气面对呢?你是不是不忍心让亨伯特再这样表演下去了?你轻而易举地让这样一个悲剧结束了。
我们现在构想一下,如果夏洛特没有死的话,亨伯特应该怎样面对呢?如果亨伯特内心的一些想法变成了现实,那幺夏洛特又该怎样面对呢?喔,太残酷了!纳博科夫,或许,你让夏洛特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离开我们,你是有道理的,但是,我真的有些遗憾,总觉得你是在逃避什幺。我甚至怀疑你的能力,对此,你是不是没有太大的把握?在处理夏洛特、亨伯特和洛丽塔关係的时候,你总给人一种躲避的感觉,你很少让他们三个一起处在同一个环境之中。其实,他们是有着太多的机会的,可是你却避开了。是的,夏洛特就这样离开了人间,带着无法排解的痛苦,带着她和亨伯特两个人的秘密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即使在后来,在亨伯特和洛丽塔相处的日子里,亨伯特也很少提及她,而写在那三封信上的秘密,也被亨伯特在裤兜里给撕碎了,我们同亨伯特一样,只看到了那些信的只言片语。“我手掌心里这三封仓促写成的书信形状各不相同的碎片,就跟它们的各条内裤在可怜的夏洛特的头脑里一样混乱。”(P155)是的,纳博科夫和亨伯特联起手来,他们同时避开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亨伯特把一些都归结与命运。当他恐惧的内心为夏洛特的死找到理由之后,“与丰盈的命运的正式握手使我不再麻木不仁;我哭了。陪审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我哭了。”(P160)亨伯特,你那缺少审视的眼泪为谁而流呢?
情绪
亨伯特二十岁那年和一个名叫瓦莱丽亚的女子在巴黎结婚,这次婚姻一直沿续到1939年亨伯特的舅舅在美国去世,并留给他每年有几千美元的收入。就在他要移居美国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已经变得肥胖臃肿、短腿巨乳、毫无头脑、邋遢而粗俗的妻子竟然同一个身材矮胖的白俄前上校合伙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当他们离婚后,瓦莱丽亚和那个上校一起来拿了她的东西离开之后,亨伯特突然在卫生间里闻到了一股让他感到噁心的气味,“我非常厌恶地发现那个沙皇的前顾问在彻底解除了他膀胱的负担后,竟然没有抽水沖洗马桶。这汪阴沉的外国的尿以及在其中分解的一个潮乎乎、黄褐色的菸头叫我感到似乎受到了奇耻大辱,我狂怒地四下寻找武器。”(P47)为什幺给亨伯特戴绿帽子的偏偏是一个旧俄的军官呢?我们有什幺理由不相信亨伯特对那箇旧俄军官难以遏制的仇恨不是来自纳博科夫的内心呢?虽说纳博科夫的祖父是两朝沙皇的司法大臣,他们的家族也因此在1919年流亡德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他父亲却是排犹运动的死敌,1929年在柏林被保皇分子所暗杀。纳博科夫在流亡期间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那个最初学习医学,后来攻读英语文学,并写了一本《英国诗歌简史》,又编了一本《法国文学比较史》的亨伯特似乎和纳博科夫有着相同的生活经历,他不但做过英语教员,而且还业余做过洛丽塔的网球教练。这当然不是巧合,我们相信,任何一部真正的小说,她里面的人物都会流淌着小说家的血液。当然,亨伯特也不例外。
一个小说家的出现,并非偶然,家庭和社会的影响都起着潜在的或者说关键性的作用。我以前曾经在一篇文章里举过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他的父亲如果是个木匠,那幺,他将来所做的工作可能与建筑有关,如果他的父亲是个医生,那幺他长大以后可能就去读医科大学。纳博科夫特殊的社会经历和家庭环境的影响,是他成为一个小说家的根本原因。一部小说为什幺能如此强大,那是因为小说家把他对世界太多的感受赋予他作品里的人物,并使他具体鲜明的情感色彩,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
在前往草坪街的路上,亨伯特的情绪十分不好,“再朝前一点儿,黑兹家的住宅,一所白色构架,令人厌恶的房屋出现了。”(P56)等见到黑兹太太的时候,他仍然持着敌对的情绪,就像以前对待他所遇到的那些风尘女子一样,他对黑兹太太同样没有好感。三十五、六岁的黑兹太太在亨伯特的眼里,容貌长得相当平凡,这种女人没有一点幽默感,他甚至想到,“我完全清楚万一荒唐地我成了她的房客,她就会有条不紊地着手对我做出接受一位房客对她可能所意味的一切。我就又会陷入我十分熟悉的那种令人厌倦的私情之中。”(P58)亨伯特觉得,在每张椅子上都放着翻髒的旧杂誌的黑兹太太的家里,他决不会感到快乐,他甚至一边应付着黑兹太太的谈话一边偷偷地从兜里掏出火车时刻表,想找到一班可坐的火车迅速离开这里,并在心里坚决地对自己说,还是让我离开这里吧。可是,当他跟着黑兹太太来到她家的后花园,在看到趴在阳光里的洛丽塔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发生着急剧的转变。“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苍翠——‘这是外面的门廊,’在前面给我领路的那个女人大声说。接着,事先一点没有预兆,我心底便涌起一片蓝色的海浪。在布满阳光的一个草垫上,半光着身子,跪着转过身来的,正是从黑眼镜上面瞅我的我那里维埃拉的情人。”(P60)
在这里,安娜贝尔和洛丽塔,在经过亨伯特二十五年的幻想之后,“她们所共同具有的一切使她们成为一个人。”(P61)由于洛丽塔的出现,亨伯特眼里的世界发生了本质的转变,当黑兹太太对他介绍花园里的百合花时,亨伯特二十五年来由衷地说出了第一句心里话:噢,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隐喻
在亨伯特来到美国的前三年时间里,他写过香水广告,参加了去加拿大北极地区的探险队,在那里渡过了异常空虚和沉闷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他的精神错乱症却神奇般地好了。然而,当他回到文明世界里不久,他的忧郁症和一种难熬的压抑症又发作了一次。也就是这一次,他的病好之后,又继续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月。他为什幺不愿意离开医院?很显然,那是人生的孤独所致。亨伯特在意识到他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时候,这孤独就已经无法排解。好在少年的亨伯特在还没有意识到孤独的时候,就认识了安娜贝尔,并把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存在记忆的萤幕上,所以他还有希望,他还要不停地寻找。因而,亨伯特的孤独、压抑和他的忧郁,是性造成的。因而,亨伯特的精神错乱可以称为:性的困境。这是隐喻。纳博科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们,亨伯特的一生都很难逃脱性带给他的困境。
是的,亨伯特所忍受的孤独、寂寞、痛苦、煎熬,等等这一切,都是因性的压抑而构成的。他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除去生存,他不谈论女人还能说什幺呢?在《洛丽塔》里,用隐喻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是另一个明显的叙事特徵。亨伯特和洛丽塔最初的合欢是在那家名叫“着魔的猎人”旅店的第342室,在他们第一次游历美国大陆的时候,他们在旅途中住过342家旅馆和饭店,而342正是草坪街夏洛特·黑兹家的门牌号。这当然不光是巧合,这个看来平常的数字像一片不散的乌云,始终漂浮在亨伯特的心头,让他无法摆脱,使得他的生活暗淡无光。那种揪心的焦虑使我们闻到了亨伯特的心灵因煎熬而散发出来的煳焦气息。
在第一部的第八章里,亨伯特看到了一份《舞台名人录》,在这里,亨伯特所提到的演员、製片人、剧作家和静态的场景照片,这张名单不但对读者预示着这部小说后来的情节,而他所录的三个条目,又暗示着《洛丽塔》里的三个重要人物亨伯特、奎尔蒂和洛丽塔之间的关係。而从亨伯特和洛丽塔第一次合欢的“着魔的猎人”旅馆,到洛丽塔参加排练奎尔蒂编剧的《着魔的猎人》话剧,使我们感受到在亨伯特的身上必定会发生一些不祥的事件。在亨伯特和洛丽塔这一老一少之间,他们因这“着魔的猎人”而相互成为了对方的囚徒。他们相互囚禁在一辆又一辆的汽车里,囚禁在一间又一间旅馆的房子里,但是他们却又像着魔的猎人一样,各怀心事,拿着猎枪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而他们的心灵又相距如此的遥远。
语言
亨伯特从医院出来之后,很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一阵子,于是他接受了朋友的建议,要到一个名叫麦库的人家去住上几个月。他在前往麦库家的火车上渡过了想入非非的一夜,他幻想能在那里遇到一个性感少女,并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爱抚她。然而,等他到了地方,麦库家夜里却遭了一场大火,“也许是整夜同时在我的血管里肆虐的那场烈火所造成的。”(P56)接着,有人帮他介绍了另外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就是黑兹太太。儘管有人开车把他送往草坪街342号,但当时亨伯特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在前往草坪街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却在幻想着飞往百慕达,或者巴哈马群岛。“在色彩缤纷的海滩上可能会有一些温柔旖旎的艳遇,这种念头先前一段时间一直从我的脊骨里缓缓地向外渗透,而麦库的远亲实际上用他的善意的、但如今看来绝对愚蠢的提议使我的那种思路急剧地转变方向。”(P56)在叙事的过程中,有时亨伯特还会加上一句形容某个正在进行的事物的比喻,或者具有特定的形而上的语言,来表达更高一个层次的精神活动。“你的孩子需要好好地睡一阵子。睡眠像一朵玫瑰。正如波斯人所说的那样。抽菸吗?”(P198)“我该去喝口酒的。紧张开始产生了影响。假如一根小提琴弦也能感到疼痛,那我就是那根琴弦。不过……”(P199)
在阅读《洛丽塔》的过程中,你无法避开像“睡眠像一朵玫瑰”或者“假如一根小提琴弦也能感到疼痛,那我就是那根琴弦”这样充满诗意的叙事语言,平淡的文字在纳博科夫这里像调进了蜂蜜,你会感到爽口,从内心深处感受到味道的纯正。你看,“可是,那个星期四,一滴难得的蜂蜜倒确实落进了橡果的壳斗。黑兹预备一大早开车把她送到营地上去。”(P102)洛丽塔离家前往夏令营的那个上午,处于绝望的亨伯特突然看到洛丽塔跑回房间,并意外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事情的突然转折和惊喜,只有用“一滴难得的蜂蜜倒确实落进了橡果的壳斗”这样的充满诗意的语言来盛载了。这种诗性的语言,这种充满张力的叙事语言,在《洛丽塔》里俯首既是,使我们的阅读充满了愉乐。每当读到这些句子,你就会忍不住地轻轻地击打一下你手里的书本,你会禁不住地轻轻地说道,纳博科夫,纳博科夫。
《洛丽塔》叙事语言的另一个特徵是重重叠叠的複句。你看,“她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摇曳和起伏,都帮助我遮掩并改进兽性与美之间——我那受到压制、快要憋不住的兽性与她纯朴的棉布连衣裙里微微下洼的身躯的美之间那种凭着触觉感应的神秘的系统。”(P90)纳博科夫用这种句式来表达複杂的事态和心理,来描述複杂的难以道明的情感,并使语言携带着丰足的信息。在複句的叙事语言里加入诗意,这构成了《洛丽塔》独特的语言风格。每当读到这样的语言,会有一种意味无穷的感觉在心中漫涎,我们没法拒绝《洛丽塔》这有着独特魅力的语言的引诱。纳博科夫把这种语言的魅力赋予了亨伯特,这种语言成了亨伯特情绪的载体。在叙事的过程中,亨伯特随意地在句子里加上括弧,或者使用破折号,用此来陈述同叙事相关的,但又是叙事之外的一些话题,一些动作,或者自己的看法,或者一声叹息。各种叙事手法的混合,使得《洛丽塔》的叙事丰富而複杂,构成了《洛丽塔》的灵魂。这是一片飞翔着各种各样的鸟类、生长着无数动物的森林,这森林莽莽无际,一直延续到我们的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洛丽塔》的叙事语言就像一条夏季里的河流,我们一旦置身其中,就很难自己。他太多的精彩让我们由衷的感叹。
细节
亨伯特来到了黑兹太太家,在客厅里,他听到了从楼梯口传来的黑兹太太的女低音。“她伏在楼梯栏桿上,悦耳动听地问道,‘是亨伯特先生吗?’一小撮香菸灰也跟着从那儿落下来。不一会儿,这位太太本人——凉鞋、绛紫色的宽鬆长裤、黄绸衬衫,四四方方的脸依次出现——走下楼梯,她的手指仍在弹着香菸。”(P57)这真有点王熙凤出场的味道,而这里对香菸灰从楼梯上落下的细节,和她那还在弹着香菸的手,真是让人过目难忘。“她一边说话,一边在沙发上舒展身子,一边又不时地起身凑向三个菸灰缸和近旁的火炉围栏(那上面放着一只苹果的褐色果心),随后身子又靠到沙发上,把曲起的一条腿压在身子下面。”(P58)对黑兹太太动作的描述,使用语言的準确成度让人信服。而对“一只苹果的褐色果心”这样细节的描写不光是作者对事物观察的细緻,而暗示了主人翁的生活习惯,对情节的铺垫起到了极强的渲染作用。在后来,当亨伯特和洛丽塔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洛丽塔把吐出的果核投向火炉的时候,上面那个“一只苹果的褐色果心”的细节突然在这里闪放出耀眼的光芒。
纳博科夫是一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这不光表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同样也表现在他的小说中。看来,这不光是一个人的性格问题,这一点,还可能影响一个小说家和他的作品。知识渊博的纳博科夫的心既可以被严肃的问题所吸引,也可以被琐细的事情所陶醉。他可能会把在现实生活中随时产生的思想、经历或者观察到的细节写进自己的小说中去。在黑兹家,在亨伯特没有见到洛丽塔之前,他给我们提供了下面两个重要的细节:“……好些软绵绵的衣服悬挂在那个有问题的浴缸上面(里面有一根弯成问号的毛髮)……”(P59)“我发现地板上有一只白色短袜。”(P59)成问号的毛髮和一只白色的短袜,这不单单是亨伯特对黑兹太太家的不良的感受,而是在暗示洛丽塔的即将出现。
在这里,準确的叙事语言是一个载体,而细节则推动着事件和情节的发展。“她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凉快的裙子下摆先鼓起来又落下去,手里仍然在玩着那个光滑的红苹果,我的心不禁像击鼓似的呼呼直跳。她把苹果抛到充满阳光和尘埃的空中,再用手接住——苹果落到窝形的手掌中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P88)《洛丽塔》的叙事语言充满了真实可信体察细微的小细节,这些细节像血液一样融化在亨伯特的叙事里,看似没有波澜,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细节是纳博科夫叙事的血肉。众多的细节的运用,使得《洛丽塔》像春天里生长的植物,一片生机昂然。
成长
黑兹·多洛蕾丝出生于1934年,等十二年后,亨伯特在她家的后院那个充满阳光的草地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出落成一个性感少女了,亨伯特称她为我的洛丽塔。而在我的感觉里,这对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情人,却是同一天受孕于纳博科夫的子宫的,是纳博科夫养育了他们,让他们来到我们的身边,并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我深信亨伯特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在草坪街那幢最初令他厌恶的牙医家的白房子里生活过,并在那里认识了他生命之中的洛丽塔。当然,我们从亨伯特片片断断的叙述里,也真切地感受到洛丽塔的存在。性感少女洛丽塔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方面煎熬着亨伯特内心的黑暗和欲望,另一方面,那欲望之火使他变成了一个诗人,他身上的激情熊熊地燃烧,从此无法熄灭。
亨伯特把自己比成一只灰色的蜘蛛,他小心翼翼地对那个性感少女织着挂着露珠的欲望之网,他要用那网罩住洛丽塔生活的每一片空间。为了捕获那蝴蝶,亨伯特头脑里曾经产生过一些极为可怕的想法。一次他和黑兹太太在海滨浴场游泳的时候,甚至产生了要淹死她的念头。他渴望着发生灾难,希望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混乱中消失,这世界上只留下他和他的那只就要捕获的蝴蝶。而那个快乐飞舞着的蝴蝶,在他的吸引下正渐渐地接近他。是的,他悄悄地等待着那颤动的网丝给他带来渴望已久的信息。可是亨伯特没有意识到,他要捕捉的那只蝴蝶也有可能同他一样是一只丝网,或者他在那个性感少女的眼里,是一只毛绒绒的灰蛾子。当洛丽塔从背后蒙住亨伯特的眼睛时,我们无从知道她终究出于一种什幺样的目的,是对成年异性的好奇,还是少年的一种游戏?当洛丽塔坐在汽车里悄悄地握住亨伯特的手的时候,我们终于明白了一点,那是对她母亲的反抗,一种少女对同性的朦胧的逆反心理。
在这里,纳博科夫关注了人类普遍面临的社会问题,成长,一个从少年成长过渡到青年的社会问题。不但少年的亨伯特和安娜贝尔遇到了这个问题,黑兹太太也就是少年的夏洛特也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她不但注意到了而且同亨伯特谈论过这个话题。可是,她不但没有意识到少年的洛丽塔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反而成了洛丽塔的对立面,成了堵水的沙滩。洛丽塔所遇到的和二十五年前的安娜贝尔十分相似,她对异性的世界那样的好奇,只是她们所面对的对象不同。安娜贝尔面对的是和她同样年龄的亨伯特,而洛丽塔面对的是年长她二十五岁的亨伯特,于是,她在母亲敌对的情绪里开始了反抗。她在去镇里的汽车上主动把手伸到了亨伯特的手里,她觉得,亨伯特送给她的欣赏的目光远远比自己母亲敌视的目光温暖,这使少年的洛丽塔感到安慰,逆反心理由此而生,于是就有了反抗(母亲不让她到镇上去,那一刻她显得是那样的孤独,而亨伯特的目光却是邀请),于是就有了后来她从身后偷偷地捂住了亨伯特的眼睛做法。这个动作看似一个孩子似的调皮,实际这是一种表达,是她内心世界的展现。
夏洛特对待洛丽塔的态度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潜在的权力意识,这种普遍的权力意识不光来自前辈,同样也来自社会道德的习惯势力。少年的亨伯特和安娜贝尔在海边正在经历性的启蒙的时候,那两个突然从海水里出现的貌似社会道德的成人惊吓了正在好奇之中的少年,对少年的亨伯特无形地就构成了一种道德暴力,而这暴力一直深藏在少年的内心并形成了一种心理障碍。当然,在黑兹和女儿之间,同时还存在着一种女性对女性的嫉妒心理,哪怕是母亲和女儿,在她们面对一个异性的时候,也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嫉妒心理。同样,当两个男人面对一个女性的时候,不但会产生嫉妒,而且会因嫉妒而产生仇恨。如果说,带洛丽塔出走的不是奎尔蒂,而是另外一个什幺女人,或许发生在亨伯特和奎尔蒂之间的悲剧就可能会避免。
亨伯特从外表上看是个成年人,但他对异性的心理情结仍然停留在少年时代,那个隐藏的受到堵塞的人性,和洛丽塔是相同的,他们各自怀着一颗正在成长的少年的心。是的,一个少女的内心世界,可能永远不为我们所知,她那扇藏满了隐私的房间,永远不可能对你开放,除非你自己是个少女,你正从那里朝我们走来。但是,你同样也不会对我们说起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亨伯特接触洛丽塔的过程,实际就是亨伯特解剖自己精神的过程,就是他那仍然停留在少年时代的心灵的成长过程。
冲突
成人和处在成长之中的少年的冲突,根源在成人们对孩子们所处的世界的视而不见。黑兹太太曾经这样对亨伯特说,“我是孩子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男学生们扭伤我的胳膊,拿着一大摞书撞我,拉我的头髮,弄疼我的乳房,掀起我的裙子……”(P71)明白这一点的黑兹太太却忽视了洛丽塔正有着她少年的经历。而在夏洛特眼里,自己的女儿是一个什幺样的少女呢?“黑兹在‘你的子女的个性’一栏下面的四十个形容词中的下列十个下面划了线:寻衅生事的、吵吵闹闹的、爱找岔子的、多疑的、不耐烦的、动辄生气的、爱打听闲事的、无精打采的、不听话的(划了两道线)和不听话的。”(P127)这就是黑兹太太,不,现在已经成了亨伯特太太的夏洛特眼里的洛丽塔,这就是他们产生冲突的焦点。
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我们这些媳妇熬成公婆的成年人,我们这些独断专行的成年人,我们这些被权力意识所俘虏的成年人,往往把孩子们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成年人和孩子们的冲突,恰恰是成年人们忽视了孩子和他们同样是人,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儘管他受你的恩荫,但他有自己的天地,你无法剥夺。洛丽塔在离开了亨伯特三年之后,在亨伯特来到她的家里,把她需要的钱递给她并希望她跟着自己离开的时候,洛丽塔仍然坚定地对他说,不!为什幺就不呢?即使你能让她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但如果没有自我,这种冲突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得到解决。洛丽塔需要自己的生活,哪怕日子像海水一样的苦涩。或许亨伯特至死也没有明白这一点,他的悲剧正是他的自私形成的,他不但占有了洛丽塔少年的身体,而且还梦想着为他终身所有,而不是从人性上去考虑。
亨伯特和洛丽塔的冲突不但有着成年人对少女的潜意识的暴力倾向,而且还有另外的一种情景。在她们的旅途中,亨伯特和洛丽塔的争吵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在维吉尼亚州的“花边木屋”,在小石城的派克大街,在科罗拉多州的米尔纳山口,在亚利桑那州菲尼克斯市的中央大街的转角处,在洛杉机的第三街……他们的争吵几乎遍布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所有的州。我们抛开这种争吵的喻意不说,体现在亨伯特和洛丽塔的冲突上,洛丽塔对亨伯特说的一句话使我们看到了问题的核心,她说,“我们这样在闷热的小木屋里生活,一起干着龌龊的勾当,行为举止始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究竟还要过上多久?”(P245)一个外表优柔寡断内心却被疯狂的欲望所控制的男人,要把另一个人的生命占为己有,而要被他占有的却是一个正处在对未来世界有着好奇的豆蔻少女,她要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是去生活。人的独立与否,这就是他们产生矛盾和冲突的焦点。
恐惧
亨伯特带着洛丽塔在美国的土地上流浪了一年之后,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接受了一所名叫比尔兹利女子学校的邀请去任教,洛丽塔同时也成了这所学生的学生。由于洛丽塔的学习成绩差,学校的老师请他去谈一下。亨伯特用酒壮了胆,才敢去面对这次会谈,“我心怀鬼胎,慢慢地走上绞刑架的梯级。”(P301)亨伯特用这句话来概括他这个时期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极为準确。我“仍然被一种感觉困扰,生怕什幺地方留下泄漏天机的污渍”,(P276)他小心翼翼的生活着,提防着每一个接近洛丽塔的人。在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恐惧,因欲望而产生的恐惧。这就是亨伯特恐惧的起因,也是他精神病的起因,而这恐惧的根源,则是洛丽塔,由洛丽塔而产生的欲望之火。亨伯特担心这个渐渐明白一些事情的少女终有一天会偷偷地离开他,所以他整天疑神疑鬼,看到一个人在路上和洛丽塔说话,就想到那人会有某种企图。亨伯特只能带着洛丽塔从一家旅馆到另外一家旅馆,终日过着焦虑的生活。即使他坐在监狱里来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他仍然无法摆脱因欲望而产生的恐惧。
“在这个坟墓般的监狱的晦暗的空气中,每天这样头痛搅得人心神不安,但我必须坚持下去。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还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我的日程表全都乱了。那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前后。不要以为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心脏,头脑——一切。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印刷工人,重複下去吧,直到把这一页全都排满。”(P171)一个痛苦不堪的灵魂,一个绝望到顶的人。亨伯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爱和恨,这个身陷囹圄的心灵面对着灰白色的墙壁发出无望的吶喊,洛丽塔,他一千次一万次的呼喊,洛丽塔,痛苦是那样的真切,备受折磨!无边的痛苦因为爱的丧失而产生,因欲望而产生的恐惧竖立在亨伯特内心深处的任何一个地方,就像秋雨漫过无边的田野。
一个人在内心深处装着无边的恐惧而无法解除,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一个因良心的自责而产生痛苦的人,说明他还有些良心,说明他还有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不堪地生存着,并用痛苦来折磨自己,但是,他比起那些变得麻木已经感受不到痛苦,那些生活在所谓幸福之中的人们不是更真诚吗?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人,内心哪里还有什幺欲望?
现实生活中的亨伯特,他内心的恐惧像他的欲望一样,遍布在他身上流淌着的每一滴血液里,恐惧和欲望像两种不同的液体,把深陷回忆之中的亨伯特浸泡起来,我们通过无声的纸页,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指向我们的手指在颤抖,我们能看到他那因无法摆脱的欲望和恐惧而变得绝望的目光仿佛一片乌云,正悬浮在我们的头顶之上。
创造
现实生活有着明显的虚构特徵,很显然,这种特徵和我们的记忆有关。由于现实的虚构特徵,小说家自己走进了他所创作的小说之中。纳博科夫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个生活在虚构环境里的人,他是一个靠不住的叙述者,就像靠不住的记忆来到他的小说里一样,虚构的小说构成了他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
现实里的亨伯特并不匆忙,他要把他应该说清的事情都说清楚。可我们都知道,事情的结果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因为这是一部回忆录,一切结果早在纳博科夫,或者说在亨伯特的头脑中形成。可是他并不着急,他要在关键的时刻停下来,说一些忏悔或者为自己辩解的话,或者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些充分的理由。你看,现在他让洛丽塔一个人躺在那个名叫“着魔的猎人”的旅馆的第342号房间里,自己却把门钥匙装在兜里,下楼去了。他一边想像着她的样子,一边和你讨论着有关道德问题,亨伯特往往避开一些我们十分感兴趣的事件,而当我们跟着他漫漫接近那些我们关心的事件的时候,他却突然走开,避而不谈。他内心的欲望明明像大火一样在熊熊地燃烧,而他却和我们讨论着一些社会问题,把太多的想像留给我们。而在下一节里,你所关心的那个事件在突然间会有一个结果。这就是亨伯特,他说,我是永远也无法找到跟我的记忆里完全一样的地方的。纳博科夫把这样的随意性赐给了亨伯特,而他自己也常常会把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思想和感受随时写进他的小说中去,把他的记忆或幻想用文字变成我们能看得到的事实。
有些时候,亨伯特往往省去一些不必要的过程,这有些像电视剧或者电影里的手法,从这一个场景直接转接进入下一个场景。“……由于她(洛丽塔)那孩子气的步态,或者由于我记得她一向总穿平底鞋,如今她穿的那双鞍脊鞋不知怎幺对她显得太大,鞋跟也太高了。再见了,奎营地,欢乐的奎营地。再见了,清淡的,不卫生的食物,再见了小伙子查利。在热烘烘的汽车里,她挨着我坐下,啪的一声把迅速飞到她可爱的膝头的一个苍蝇打掉……”(P175)这就是记忆,亨伯特坐在监狱里所想起的一些自己经历的往事。他的记忆从洛丽塔待着的夏令营一步跨到行驶的汽车里。我们无法阻止亨伯特的思维,我们无法把他记忆里的心理时间梳理成现实中的物理时间,他从奎营地一步来到行驶的汽车里,就是他的现实。“不管约翰·雷说了什幺,《洛丽塔》并不带有道德说教。对于我来说,只有在虚构作品能给我带来我直截地称之为美学幸福的东西时,它才是存在的。”(P494)纳博科夫用文字把记忆里的一切都固定下来,他的行为,他的梦想,都融在了他小说里的人物身上,纳博科夫参与了他的虚构作品中的人物的生活,并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他存在。
“我们终于创造了自己。”对雷蒙·格诺小说里的人物所说的这句话,我深信不疑。
⑴:纳博科夫《说吧,记忆》,P2,陈东飙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2月版。
⑵:《洛丽塔》,主万译,P494。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8月版。本文下面的引文均出自这个版本。
2007年元月18日写完

三: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曆十月初十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淮阳师範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国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颍水》杂誌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收穫》《钟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学》《山花》《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蹤》、《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某种自杀的方法》、《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黑房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特警110》《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获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中篇奖、第25<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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