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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养猪的日子
(2021-01-31 03:09:57) 说说大全 -
(一)
那个夏天的午后,大约两三点钟吧。极强烈的阳光从石榴树叶间隙直射下来,似一道道喷射的火焰,要点燃那滚热的土地。圆形的、狭长的,或者不规则形状的树荫影斑驳着,缓缓地游移着。热风,天和地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烤箱,热得人透不过气来。
父亲坐在树荫下,悲苦着脸。母亲匆匆地奔向里屋拿出一把蒲扇来,又小跑着端来一盆凉水。在父母面前阴凉最厚实的地上,躺着一头奄奄一息的小猪秧。白毛多,黑毛少。它肚皮微微起伏似乎还在呼吸,定住眼睛看又好像是静止的,它一动没动。
母亲拼命地给小猪扇扇子,父亲用蘸了凉水的毛巾一遍一遍给它擦拭,再擦拭。
“它还能活过来吗?”母亲似乎要哭出声来。她知道买猪秧子的钱等于打了水漂。
“没用了,热死了。”父亲的脸要结出霜来。寒意似乎是从他的脚底升腾而起的。
“我不该这个集上去买猪秧子。天再凉一凉就好了。”父亲双手捂住脸,低下头。
父亲极少会认错,那天是个例外。
在父母非常难过的背后,躲着一张暗自高兴的脸,那是我的脸。
因为我知道,离一顿肉食不远了。这只热死的小猪,母亲一定会让父亲马上放血剥皮,从而成为我们午饭桌上的美餐,对于一直吃红薯煎饼和咸菜的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啊。这几乎触手可及的一大锅酱香猪肉的实惠让我忽略了父母的难过。
当然,面对父亲的时候我马上换上和他同样悲苦的表情,我怕父亲迁怒与我,那将是很可怕的事情。
除了马上吃一顿猪肉的想法让我盼望这头小猪快快死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最起码近期,我不用带着弟弟妹妹挎着和我差不多高的竹筐四处割猪草了。至于父亲会不会重新买一只回来,我暂且先不去管它,得过且过的恶习也许最早是从那儿开始的。
总之那头热死的小猪秧子给父母带来失望自责的同时给我带来不小的实惠。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母亲有没有把那头小猪做成一锅红烧肉。我更记不清父亲是不是在不久之后又重新买来一头新的小猪仔养着。
但是,我永远记住了那个夏天。
(二)
是的,最近猪肉价格的一路飙升又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我们村家家户户养猪的日子,那辛苦忙碌的日子。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期,养猪是我们村每一户人家最靠谱的经济来源,年头至年尾,把一头养得硕大的肥猪卖给屠宰户,换得三百两百的钱存下来,年年积累,便成为支撑一个农村家庭娶媳妇、翻盖新屋或者供养孩子上学读书这些大的花项里最顶用的手段。
那时,一个想把日子过红火的北方农家院落一定是由这几项组成的,堂屋、锅棚、锅棚里支着一口硕大的铁锅,猪圈和粪汪。而这五个必须项里有四样与养猪是密不可分的。
大铁锅是烀猪食用的,当然也煮人吃的饭食。人和猪是同一个锅里出食物的。猪圈的坚固耐用和清洁程度似乎并不比人住的堂屋差多少,粪汪用来储存猪的粪便,猪粪积存多了运往地里又是极佳的肥料。我甚至清楚地记得村里墙上用白漆刷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人与猪的密切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父亲一般会在每年春天春草萌发的时候买回一头小猪秧子来,再后来买两头,最多的时候我记得我们家养了三头猪。年前空下来的猪圈早被母亲用白石灰消过毒,在角落里铺上些柔软的麦秸干草,猪食槽刷得干干净净,用来迎接今年新的入住者。这不仅让我想起“铁打的猪圈流水的猪”这样的句子来,而我们难熬的割猪草之役又要开始了。没错,我们那时是把拔猪草这件事当成劳役或者说是父母强加给我们的任务来看待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做数学题和割猪草,烀猪食是最让我苦不堪言的事儿,它几乎就像三座大山样压在我们稚嫩的心头上。不,还要加上切豆饼和挑水,挑水是另外一码事儿,我在下一篇文章里会详细叙述。这项家务活对于弟弟妹妹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小妹说起她烀猪食的情形:父母都在地里忙活,我和大妹那时都去了外地念书,脸上出着水痘的小妹顾不得她的家庭作业,顾不得她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顾不得她发烧烧得滚烫的额头,她忙着拉着风箱烧火,呼噜,呼噜……她得赶紧煮熟猪食,拌上猪草,喂上猪。猪在圈里早饿得咴咴直叫,再不给吃,它们就要窜出猪圈来了,跑到院子里横冲直撞,端着它那粗黑的猪嘴遇啥拱啥,那可是无法形容的恐怖。当然小妹若不带病喂猪,在地里劳动一整天的父母回家后再拖着沉重的脚步也还得弄,也是小妹不愿意看到的。小妹一直是最懂得体贴父母的那一个。
每次听我们姊妹几个笑着回忆起以前养猪割草的种种不易,母亲总要难过得掉出眼泪来,她觉得亏欠了我们。其实在那时候,在我们村,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那些养猪的日子,我们并没有觉得特别难熬。倒是我们应该感谢那些猪们,若不是它们,哪儿来钱让我们读书呢?。
(三)
再回过头来说说割草喂猪的那些琐事吧。每天下午放学后回家,谁也来不及写作业,先把家务活归拢一下,比如每天下午要割猪草,割回来还要切猪草,要煮猪食,喂猪,要煮饭,要炒菜。若是院子里堆着小山样的一堆玉米,恐怕晚上还要加班剥玉米。大体归拢完了,我们姊妹几个要分工了,一般分成两个小组,一组出去割猪草,回来切猪草,然后喂猪。另一组要挑水,煮猪食,做饭,炒菜。都完成了的话可以去写家庭作业。
我和大妹分别任组长,弟弟和小妹任组员。组长确定后组员自由组合,按照惯例,一般都是我带着小妹,大妹和弟弟一组。太阳渐渐西下,我们分头忙活起来。我背着一个几乎和我一样高的被大人们叫做“粪箕子”编筐,我一迈步,筐底就一磕我的脚脖子,一走一磕,一走一磕,不久,脚踝处就会有青紫的一片或者磕破皮的血印。我们顾不得理会那些,忙着在田间地头东瞅瞅西瞧瞧地寻找猪最爱吃的青草:荠荠菜、马齿笕、银子菜、猪耳朵草都蓬勃地生长着,在晚风里微微颤动着肥嫩的叶子,这是土地给予人类的最丰富的馈赠。我们用小铲子或者小镰刀头把野菜割下来,放进筐里,一棵、两棵、三棵、用不了多久,满满一筐新鲜的猪草就完美收工。拔草次数多了,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知道哪儿有最鲜嫩的猪草,但是我们从不告诉别的小伙伴,以防他们给挖光了,我们还要费力费时再去寻找新的目标。
不过,那时候湖里的猪草似乎永远都拔不完,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一年、两年、年年,猪一直在长大,然后卖掉。草一直在疯长,我们一直在割草喂猪,日子在循环往复,一切似乎都没变。但是我们却渐渐长高了,盛猪草的筐再也碰不到我们的脚踝和小腿。直至我离开村子去镇上读中学,割猪草的日子才算是告一段落。可是这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因为我知道,我一走,这繁重的家务将落在弟弟妹妹那更加稚嫩的肩膀上。还有切豆饼,豆饼那么硬,就是我也要跪在案板上,跪在豆饼上,双手死死地摁住菜刀背,咬着牙,憋红了脸,像啃硬骨头样才能弄碎一小块,弟弟妹妹能切得动吗?会切着他们的手指头吗?那些日子他们都是怎么过来的呀。
(四)
父亲是个养猪高手,那次热死小猪秧子事件是父亲唯一的一次失误。
父亲是养猪高手并不是说父亲有时间亲自去割猪草,烀猪食,喂猪,去照料小猪。这些父亲极少亲自动手,他一天到晚地在地里刨食,做那些永远都忙不完的重体力活。更贴切地说父亲算是我们家养猪的技术顾问和总指挥。
他会选猪苗。父亲从集市上买来的小猪从不挑食。养一头挑食的猪简直是最倒霉透顶的事情,那种猪嘴尖毛长,还馋得要命,不吃糠。我亲眼看见过邻居杏梅家里养着这样一头猪,高高的骨架,尖耸的猪鬃,尖长的猪嘴,吃食的时候,把整个猪嘴浸在猪食汤里咕噜噜,咕噜噜地吹泡泡,连嘴也不张,像在水里捉鱼的鸭子样专门过滤猪食里那点好吃的豆饼渣,每到这时,愤怒的杏梅她娘往往狠得咬牙切齿,指着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杏梅爹的鼻子骂“买不值卖不值的怂玩意,你从哪儿买你这个难侍候的猪爹。”木讷的杏梅她爹吓得一声也不吭。
父亲挑选的小猪从不这样,吃食的时候它张开大嘴,无论猪食好坏,噗嗒噗嗒地吃个肚圆,这样的小猪增肥快,易养活,不易生毛病。出肉率也高,杀猪匠也愿意购买。
说父亲是个养猪高手的第二个原因是父亲很会观察猪是否生了病,每天早晨起床后,父亲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猪圈上吸着烟观察小猪,观察猪粪,观察猪食槽剩食的情况,观察猪的尾巴摇得欢不欢。稍微发现一丝风吹草动,父亲马上去招呼我们村唯一的蒋兽医来给猪打针,绝不有一丝拖拉。说起那个兽医,现在看来也是个笑话。他大字不识一个,但这并不妨碍他掌握着我们全村病猪们的生死大权,并不妨碍他用@□或者□或者○等一些奇怪的符号记下满满一本子村里人欠他钱的账目。那时人没钱,给猪看病很难当时付清,大都赊账,等卖了猪再还账。只见他随意从破帆布包里摸出一支针药,再从另一个盒子里摸出另一支,然后拿出粗大的注射器,兑药给猪打针。一针打下去,死活就靠猪的命了。似乎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医术,更没有人想到要请县兽医站的兽医来给猪瞧瞧。
父亲是养猪高手的第三个原因是父亲会根据猪生长的不同阶段分别喂养。即刚买来的幼崽,半大猪和即将出栏的猪。父亲安排我们按着他的吩咐给猪配食。刚买来的猪仔一般都是由他亲手喂养一个月左右,父亲尽量给小猪**料,即全部粮食喂养,不添加糠和青草。等小猪完全适应了新的环境,他开始给小猪投一些整棵的嫩草,说是让小猪适应青草的味道,为下一步添加糠和青草做好准备。等小猪吃食完全泼实起来,可以添加粗料了,父亲把喂猪的活计完全交给我们,他只是早晚地观察一下,做个技术指导就行。大约八九个月的时间,小猪已经长成一头即将出栏的大猪,父亲安排给猪快速增肥,他让我们每天给猪吃四顿或者五顿。让猪吃饱了老是睡觉,以便让猪快速地贴膘增肥起来。大约一两个月的时间,猪已经成为一头摇摇晃晃的大肥猪。父亲开始出去联系屠宰户。他们都很专业,一眼就能看出哪头猪出肉多。那些人往往很满意我们家养的猪,每斤还能多给个三分五分的价钱。
遇上比较讲理的屠宰户,把猪逮去卖完肉之后,父亲买上盒好烟,到屠户的肉案子前,陪着笑脸打个招呼,卖猪的钱就能一分不少地拿回来。当然也有遭遇老赖的时候,老赖收购生猪的价格会比其他屠户高一点,但是你永远别想从他那儿要回一分卖猪的钱,去要得紧了,他喝上半斤劣质白酒,挥舞着杀猪刀骂骂咧咧要跟你玩命,卖猪人只好自认倒霉,一整年大人孩子的辛苦付出就等于泡了汤。因此拿回卖猪钱后父亲似乎非常高兴,他一定会从集市买上一两斤猪肉带回家,炖上一锅猪肉白菜粉条犒劳我们,以示对我们一整年割猪草喂猪的物资奖励。再幸运一点,父母也许会扯上几尺花布,给我们准备好过年的新衣服呢。
喂猪的千辛万苦在这一顿猪肉粉条的香气和新衣服里得到最好的慰藉。
(五)
如果说割猪草和烀猪食的记忆是苦涩难捱的,那么另一件与养猪有关的劳动在我心里始终是愉悦的。它并不像割猪草那样让人觉得疲惫不堪。相反,它是悠闲自在和轻松的,它几乎等同于人们外出旅行的前身,甚至夸张一点说,在彼时它就是我的诗和远方。
秋末去地里捡瓜干边边儿这事儿,可能我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什么是地瓜干边边儿。还是从养猪那儿说起吧。
进入秋天开始,父亲就不许我们再割青草喂猪,青草已经太老了,即使切得再细,也会扎猪嘴,父亲开始让我们去地里割地瓜秧,就是红薯秧子的嫩头喂猪。
割回家之后,用家里的破菜刀剁碎,均匀拌进烀熟的猪食和豆饼渣里,猪非常爱吃,贴膘也快。近几年讲究养生的城里人也开始吃嫩红薯叶。还分析出红薯叶里含有多少种维生素啥的,我却始终不感兴趣。话说当年这可是地道的猪食啊!仔细想想,那时的猪肉怎么能不香喷喷呢,荠荠菜、蒲公英、猪耳朵等中药材和红薯嫩秧,样样都是多么纯正的绿色食品啊。
嫩红薯叶也割不了多久,寒露一过,该收地瓜了。收地瓜和收别的庄稼不同,不是割下来马上运送回家,而是要就地晾晒,切成片均匀地撒在地上,经风吹日晒,晾晒成干,再装进袋子运送回家,作为一家人和猪的主要口粮储存起来。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就算是顶晴朗的天气里,从开始切地瓜到晾晒成瓜干也要经过两三天的时间。拾地瓜干又是个特别费劲的活儿。一家大大小小男女老少齐上阵,挎着箢子,篮子,簸箕,手脚不停地忙乎一整个下午,才能完成几分地的活计。这中间一定会有遗漏。没错,我要捡的就是遗漏的这些小的瓜干边儿。
那时候是放秋假的,放假的孩子最常干的事情是拾地瓜,挎着个竹筐子,带一瓶凉茶一把召钩,一天到晚满湖里乱转悠,走走刨刨,寻找着遗漏的小地瓜。捡到的小地瓜弄回家也是用来喂猪的。父亲不让我拾地瓜,他觉得我力气小,挥不动召钩和䦆头,但是他又眼热其他孩子从别人家地里拾地瓜的收获。他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让我带着弟弟妹妹去晒过地瓜干的地里捡瓜干边边儿。这是个比较轻省的活儿,而且收获绝对不比拾地瓜少。
我的诗和远方就这么着开始了。
想想吧,刚刚收获完庄稼的地里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泥土和庄稼特有的香甜味儿;肥硕油亮的蛐蛐儿,撅着屁股躲在庄稼秸秆下磨着翅膀卖力唱歌;一群各色的蚱蜢在你前面的草丛里忽的飞起,又四散落开;三三两两的小伙伴彼此打着手势远远地吆喝上一嗓子;不远处两只三只的山羊在头碰头地惬意地啃草,一只稚嫩的小羊跪在它妈妈的肚子下一碰一碰地吃奶。我们挎着篮子,顺手捡起脚下一片两片的已经晒得焦干的瓜干边边儿,三五个小时消磨过去,篮子里也是收获满满了。倘若运气再好一点,遇见关系好的小伙伴刚刚弄好了一土坑烤得滚热的地瓜,分得一块吃着……这样的美好岂不是和你坐着汽车火车去远方旅行有的一拼么?我忽儿想起了小城颇有名气的诗人辰水写的那首诗,关于割草的诗,极传神地叙述了我们割猪草的情形来:
在乡下/我常常为了割到更多的草/会尾随着那些茂盛的草来到河边/河的众多分岔向四下里流去/通常我会知道它们流向哪儿/或者是在哪儿因干涸而死掉……
诗人割的草也是用来喂猪的话,那么养猪的日子就是那个时代赐予我们的集体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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