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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与泥土

(2021-01-31 16:34:09) 说说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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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纸,燃烧了起来,就着冬日冰冷的阳光,吐出了温暖的火焰,脚下是落满枯叶的黄土,泥泞而松软。身边光秃的杨树枝伸展着不同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站在一个长满了蒿草的坟包前面的我。火苗在风的鼓舞下汹涌着,火纸燃烧出了旺盛的光亮,枯败的蒿草在风里抖动着身子,恐怕火苗舔着了它。
  我的周围是一片茫茫的河滩,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已经消失,远处的河流已结满了冰冻,夏日里弥漫在村子上空的那腥涩的气息现在也荡然无存,村庄静止在这片河滩的边缘,草屋散落在橙色的阳光里,零星的牛、羊、狗与河边龟腰的老柳树一样沉静。我嗅着鼻翼,看见燃烧的火纸正在一圈圈地变黑,然后变成了一堆灰。火纸已经烧尽,火焰最终变成了另一种火焰在我的生命里燃烧。
  这是多么美丽的火的叶片啊,我望着坟包前的灰烬,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如此的沉重。面前这座瘦小的土丘,埋葬着一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我客居异乡、日夜思念的母亲。我在生命的劳累和岁月的缝隙中,时时眺望着这座土丘,曾经多少次在遥远的他乡,为它痛苦心碎为它孤独快乐为它幸福充实,而现在我站在了它的面前,却欲哭无泪欲言无声。母亲已经溶入这片土地,正享受着这片土地的滋润和爱抚,这座土丘就是她的象征,就是我思念她的根据。
  我经过几百里的跋涉,回到了故土,身心已经疲惫,我不明白,故土给予了一个爱它而短命的女人的坟头为什么如此的小,对一个身处异乡的游子的馈赠为什么如此的吝啬。也许对于故乡和黄土来说,坟的大小并不重要,一个生长于斯死于斯一生受尽劳累和伤害的女人,全部的渴望就是深埋进这冥冥的土地,重新成为泥土,把所有亲人对她的思念融为对这片土地思念的一部分。
  啊,母亲,我那镶嵌在泥土里的母亲,无边的泥土就是你的化身,满河道里橙色阳光就是你慈祥的目光,你穿着镶了金边的衣裳微笑着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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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十四岁的生命中,永远地响彻着二姐在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夜里,喊出的凄厉的哭叫声。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哭叫声里,永远地瞌上了她渴望生命的眼睛。如今我常常在梦里走进那个有着母亲的孩童时代,在那个偌大的天井的凄凉和欢乐中,享受着母亲融融的爱意,我为此感到童年是多么幸福,同时也感到我生命里最大的缺憾,就是永远无法回报这种爱,虽然母亲从没渴望过回报。
  我不只一次地站在母亲的坟前,而这一次却有着不同以往的心情,再过三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七,就是她三十周年的祭日,在这二十多年的日子里,我跟着父亲,在世俗的大染缸里受尽了人情的炎凉,也享受着亲情的关爱和呵护,父亲拉拔我成人,让我读书成家立业。
  看着二十几年的沉重岁月浓缩成的这个小小的土丘,倾听着随风而来的母亲孤独的絮语,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满目的蒿草、树林和阳光,只有泥土凝结成的这个沉重的疙瘩,在天地间孤独般寒冷般地瑟缩着,我坚强而又不幸的母亲,就深埋在这堆黄土里面,像根,像这个世界永远听不到的声音。
  我站立在这座坟包前,想象墓碑的样子,我就是这座坟包前移动的墓碑,我的脸庞上刻有母亲的影像,包括五官、皱纹和一频一笑,我的血脉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母亲所愿望的。在我高考前的几天,父亲曾来到母亲的坟前,烧纸祈求我能金榜题名,他给母亲许的一个愿,就是在我考上大学时,给她立一座墓碑。
  我站在母亲的坟前,闻着坟墓上黄土的气息和蒿草的芳香,灵魂跪着,火纸燃烧的光亮里,我仿佛在火光中看见了母亲,望见了她一生的慈祥而又憔悴的面容,我看到了她脸庞上洋溢着生命的重荷下极其珍贵的微笑。可我知道,坟墓里的母亲如今已经变成泥土,正在感受着来自亲人的祈祷和思念。
  我在坟墓边坐下,母亲,让我陪您一会儿,在人生的旅途上备感疲累的我此时放松而踏实,悲怆而幸福,埋藏在我心灵的母亲此刻显得是那样完整而又亲切,她走进我的梦里,是在一个雨后的上午,还是那一头的白发,背着两踅褶子,在空气清新的林间小道上,跟在我和女儿后边往家走,我惊喜地给父亲说,大大,娘她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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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这个称呼,在板泉乡下的那个我曾经的孩童时代,都叫娘。管母亲叫的第一声娘是在哪一年哪一天,我记不清了,可母亲在我最早的记忆里,就已经满头灰白的发丝了,虽然她那时只有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后来听家里的人说,母亲的白发是在生我之后变成的,在这之前,她有一头漆黑的发丝。
  父亲曾对我说过,你没吃过**奶,你是吃面哺汁长大的。是的,父亲说过,我出生后母亲就住进了医院,是离我的家乡最近的那个城市的医院,母亲在那里经过手术诞生了她的第二次生命,她在历尽死亡的洗礼,流淌出了身体里的大部分血液之后,面色腊黄地睁开了眼睛,父亲看着躺在手术床上的她,泪水汩汩地淌了一脸。
  母亲在端午节的那天上午,回到了沭河东岸的让她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家。村子的名字叫岔河,在注入沭河的一道河叉子里,枕着潺潺的溪流和一望无际的芦苇经历着岁月。那天母亲坐在父亲推着的小胶轮车的一侧,从围着一床毛蓝底碎白花面的被子里伸出手来,放在眼帘上遮挡着阳光,看河边芦苇大把大把的绿色,闻河水里弥散出来的微涩的腥气,听布谷鸟播撒在芦苇上方的灵空的鸣叫声。
  坐在车子上,母亲的心像是让这空灵的鸟叫声融化了,脸颊挂满了惬意的微笑,回家后不多的日子,她的头发竟一根根地变白了。她就着面前泥瓦盆里的水,一遍遍地洗和梳,可梳下来的和仍在头上的发丝还是灰白灰白。我说,娘呀,您的头发洗过多少遍了,怎么还是这样白呀。她淡然地笑笑说,没啥,医生说了,流血多了都会这样。然而她的话里的背后,是多么渴望老天还自己一头漆黑的发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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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头发逐渐变得灰白的日子里,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一发作,眼睛就翻了白,紧跟着挺了过去,那样子把母亲吓得不轻,我在她的背上经历着她小脚的脚力,却是很快地走过了浩翰的芦苇荡,在河水泛出的微涩的腥气里,来到河西岸靠公路的高榆药铺,在中药味弥漫的房间里找到了蒋先生。
  蒋先生一见也急了眼,摸起针管子来就往我的屁股上摁,拔出针来不多会儿,我的白眼就不翻了,然后有了喘息的样子。如此反复,连母亲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了,她看着捧在手里又发病了的我,对父亲说,这个又要养不活。
  母亲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她经历了来自她身体的三个血肉的生和死,她已经有三个儿子殁于襁褓之中了。她每想起这样的场面,心里的血和眼里的泪一齐往外流淌,她再也经不起这样的生和死的厉炼了。
  母亲说我犯病最厉害的那次,蒋先生看着真是上了急,拿了两根针管子,两手左右开弓,针头子同时攮进了我的两个腚瓣上,又一次将我的生命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从此在我的左腚瓣上留下了榆钱大的永久的针疤。
  彻底治愈我那病的是河西驻青寺的舅姥姥,也就是父亲的舅母。父亲在正月十五天地结满了冰凌的那个日子,脊背上扛着我,手拄了粪叉子,一步一个趔趄地跨过河道,挪到了离家有十五里地的驻青寺,舅姥姥看了看我的脸,然后掀了掀我的眼皮,很有把握地给我喝了一口她特制的汤药,然后说,回去弄个生下来就断了气的小牛,用黄泥包裹焙熟了吃肉,吃四五天包好。
  舅姥姥的方子果然神奇,我和堂弟一块儿吃了一只用火焙了的“不见天”的小牛犊,身子一天天地就硬实了起来,母亲始终束紧了的脸颊,舒展开了一朵朵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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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母亲的渴望中来到这个世上的,我的到来唤起了母亲和家人沉睡多年的生命热情,以至母亲将她在艰难岁月里所积存的情感,全部倾注在我的身上,几乎达到了溺爱的程度,她让两个姐姐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让我和哥哥去村里的学校念书,她感到我和哥哥也许能给这个家庭带来希望。
  我永远记得母亲粗糙但温暖的手,干瘪但缱绻的胸怀,苍老但慈祥的目光,在她身体患症前,我一直和她睡在一张木床上。几乎每个夜晚,母亲都要干活到深夜才上床睡觉,并且不脱衣服,我知道这是她为了第二天早起方便,能在醒时不打疑迟就很快起床干活。我看见她有干不完的活,一个偌大的家几乎全靠她的劳作支撑着。
  母亲不管春夏秋冬,都穿着大襟褂,并且是深蓝色的那种,可能是风俗抑或习惯使然,我从没见过她穿对襟的褂子。她的大襟褂可能好几个月才有空闲洗一次,我见到穿在她身上的大襟褂子的袖口、前襟、褂梢上沾的灰,都让她干活的家什磨得锃明。
  每隔四五天,母亲就得在前一天的下午泡上一个泥瓦缸的地瓜干,晚饭后当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将泡好的地瓜干放在在木板上切碎,放在另一只泥瓦盆子里,直到深夜她才舒着长长的气息躺倒在床上。第二天天还不亮,公鸡还在打鸣的时候,她就起床,叫醒了两个姐姐(当时大姐已出嫁河西)和哥哥,于是四个人推着石磨转,煎饼糊糊也随着磨了出来,淌在磨道里。哥哥和两个姐姐抱着磨棍跟着石磨转,眼睛闭着其实还在睡梦里,推动石磨转动的力量,大多是母亲带来的。
  村里生产队上工的喇叭声响起来的时候,两个姐姐就扔了磨棍逃也似地跑了,村东学校的铃声响起来时,哥哥也放下磨棍背上书包走了,一座沉重的石磨,上面放置着才推了一半的地瓜干盆子,旁边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她没有叹气,抱着磨棍自个儿推起了石磨,转动的石磨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透过窗棂子飞到屋子里,我躺在床上,似乎仍在梦中,可这声音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母亲从没叫醒我,即使她一个人抱着磨棍,大汗淋漓地推动着石磨。
  母亲是用她残存的生命的力量来疼爱我的,我相信没有任何爱能比这种在艰辛中在不幸中在屈辱中在渴望中分娩出来的爱,更纯粹更炽热更真诚更无私更美好的了。这种爱与一个人的生命经历有关,我在那个母亲劳作不已的天井院里享受着母亲的爱抚,我常常为此感到童年是多么地幸福,可这幸福全是由母亲的辛苦换来的。
  当我长大成人后,母亲却得不到付出辛苦后换来的回报,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缺憾,由此我经常在深夜的梦里惊醒,想着母亲的样子,惆怅不已,一整天都回不过劲来。母亲的生命太短暂,她经历的不幸使她五十六岁便匆匆地回到了泥土中,似乎她的一切不幸都来自创造她而又被她深爱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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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居住这个概念上来讲,我离开了这块土地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暂且离开了母亲那座瘦小的坟包,但我的生命中永远充满着对这片土地的怀念,而这种怀念来自母亲融融的爱,那是她代表泥土给我的,母亲的坟墓成了我热爱家乡这片土地的象征。
  风冰凉地吹着,空旷的河滩、远处的河流和那棵龟腰的老柳树像是有一种动势,在橙色的阳光里愈发清晰可辨。岁月的脚步走过死者的坟墓和生者的身躯。站在母亲的坟墓前,脚下是我日夜思念的故土,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遥远,我是母亲坟墓前的纪念碑。
  我真想像纪念碑那样永远站立在母亲的坟墓前,陪伴着孤独的母亲,陪伴这在异乡的土地上朝思暮想的故乡的泥土。阳光浩瀚,整个河滩都铺满了冬日淡淡的金色,是阳光使土地变成了金子,我在这淡淡的阳光里站立着,镶了一身的金箔。
  我的离开是暂且的,终会有一天,母亲,我会来陪伴您,和您一起融入这片您热爱的土地,永远地,不再离开。想到这里,我感到我是如此的富有如此的充实如此的饱满,因为我拥有这片阳光的照耀。
  我转开身,阳光透过我身边那些林林总总的树木,撒落在母亲坟墓旁边的枯叶上,我顿时感到这阳光正是母亲那永恒的爱的光芒。

  【编者按】:文字之美,在于深厚的情感。情感之动人,在于平淡而真实,却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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